同樣是在陳永正教授《詩注要義》一書的序言裡,#劉世南 先生提到 #白敦仁 教授:

「我平生篤信『學術為天下公器』一語,所以凡見專著或論文,偶有不合,輒為指出。而海內之大,真能虛懷若谷、從善如流者,惟有陳先生與白敦仁先生。」

後讀劉世南先生《平生風義兼師友》一文(收錄於《在學術殿堂外》),論及他與白敦仁教授通信討論學術。

巴蜀書社1996年出版白敦仁教授箋注的《巢經巢詩鈔箋注》,劉世南先生致信白教授,指出其中若干錯誤,白教授回信道:

「前辱惠寄《古籍整理研究學刊》,拜讀大文,所提訂正拙著失誤各條,悉皆允當。方取與拙書原注一一對讀,故作覆稍遲,非褊心不樂聞過也。『疑義相與析』,此陶公所以欲居南村,為其多素心人也。欲求素心人於今世如我公者,豈可多得?古聖稱直諒多聞,不意衰朽之年得益友如我公,幸也,非初意所敢多望也,而今則得之矣!

「然弟之為人,秉性既粗疏,雖力求精密,亦不耐久,加以箋注鄭詩時,犬馬齒已逾古稀,常恐遂溘朝露,完不成應完之事。故落筆時,每如為鬼相催,直追進度,不暇多所回顧……得公指出錯誤,竟多至五十餘條,汗流浹背矣!閻潛邱嘗言,著書須『不錯不漏』。近日錢鍾書先生嘗為弟言:『閻氏之言,談何容易,但能做到錯而能改,漏而能補,斯可矣。』竊以為此深知甘苦之言。

「以草草拙劣之著費我公大量寶貴時間,心實歉然。惟山川悠邈,不得與公樂數晨夕,為悵悵耳!

「弟平生好書如命,惟貪多務得,未能熟讀深思。友朋中惟王仲鏞一人,博聞強識,遠過於弟,常能從彼處獲得教益,視為平生畏友。今又得公,則晚境為不寂寞矣。」

劉世南先生忍不住感嘆:

「白先生寫此信時,已八十高齡,視力又極差,而竟作長函,約兩千六百多字,這已極使我感動了。尤其是內容,那種虛懷若谷、從善如流的態度,真使我腦際浮起『惟善人能受盡言』(《國語》),『仲由喜聞過,令名無窮焉。今人有過,不喜人規,如護疾而忌醫,寧滅其身而無悟也,噫!』(《小學集注》卷五《廣敬身》)。」

莫說是當事之人,就連我讀到白教授這樣的信,都是大受感動。難怪劉先生九十二歲為《詩注要義》作序時,還不忘提到白敦仁先生。

#困學筆記

#劉世南 先生在《治學重在打基礎》中說:「我平時最愛看古人與時賢的年譜和傳記,特別注意他們的讀書方法。」

按:我也有此愛好,也同樣注意他們的讀書方法,並且受益良多。

接著上面那句,他又說:「從而形成我的鐵定原則:一、強調打下紮實基礎。二、對主要的經書、子書、集部,必須熟讀成誦。」

按:雖然有同樣的愛好,我卻沒有形成自己的「鐵律」,更沒有打下紮實的基礎。

他又在《師友偶記》前言裡說:「我的正式學歷,只讀到高一肄業,所以,本書所謂『師』,沒有一個是我受業的老師,他們實際是我的朋友。」

按:我從大學本科退學開始,才稍知認真讀書。卻常常感到,自己未曾受過好的大學教育(雖然讀過兩個知名大學),讀書沒有章法、沒有條理,全憑興趣和問題引導。往好了說是不受限制、視野廣闊,往壞了說就是氾濫無歸。因此我常常留意前輩學人的年譜、傳記以及「學思歷程」,特別注重其中有關讀書方法的內容。早年有意進入學術界,2023年申請博士失敗,遂徹底打消這個念頭,繼續享受自由閱讀的樂趣。劉先生那個年代,高中一年級肄業生的水平可能比現在一些大學生都高。面對這些早年失學的前輩,像錢賓四、劉世南等人,我常常感到同病相憐。

#困學筆記

當初讀 #陳永正 教授的《詩注要義》,見到一篇「奇怪」的序言,而且還是三篇序言當中的第一篇。說它奇怪,是因為它雖然只有短短兩頁,卻有三分之二的篇幅都用來批評當代幾位學者的錯誤。

這幾個錯誤值得特別分享一下:《嚴復集》整理者不看《社會通詮》原書,以致斷句標點錯誤。北大儒學院教授干春松引用《嚴復集》,卻不知其中斷句標點錯誤。另有學者李新宇著《盜火者嚴復》,同樣引用《嚴復集》的錯誤標點版本卻不自知。序言作者因此感嘆道:「可見現在的學者讀文言文的能力多麼差。」

我當然理解這是序言作者為了彰顯陳著的學術價值,但看到在序言裡這樣指名道姓、咬文嚼字地批評人,還是頗感驚訝。當時就很好奇:這位序言作者是誰啊?

文末書名:「九二老人劉世南」,序言作於2015年。

於是我就找來 #劉世南 的書《在學術殿堂外》和《師友偶記》,看了幾篇文章才知道,他老人家幾十年來都在批評這個現象:現在的學者讀書太少,文言文能力太差。

他有一篇文章《刊謬難窮時有作》,其中具體指出多位知名學者書中的錯誤,包括余英時、趙儷生、葛兆光、周振甫等。談到余英時的時候他說:「我覺得余氏才氣縱橫,而傳統文化修養總嫌不足,要能像其師錢穆那樣根柢深厚就好了。」

劉老2021年以百歲高齡去世,江西師範大學的訃告裡稱他是「本校副教授」。他的正式學歷只是高中一年級肄業,文言文和傳統文化功底都來自家學。他的父親是晚清秀才,他從小跟著父親讀書、背書,背誦了十二年的文言文,四書五經都能成誦。「文革」結束之前,他都只在中學任教,1979年,56歲才進入大學當老師。

看他的很多篇文章,非常注重基本功,注重背誦。比如他說:「我自己一生讀書,對最重要的根柢的書,必定背誦……背誦,不但能使你熟悉文本,而且能激發出你的靈感,你會聯想到很多看似無關其實有用的知識。」

又說:「注釋不是依靠工具書就能做好的,關鍵在於讀書。也就是說,根柢必須深厚紮實,否則必然是盲人摸象、郢書燕說。因為很多東西是工具書上查不到的,或者你根本不知道要查,也不知道怎樣查。」

看過他的這些文章,我才理解他為何要給《詩注要義》寫那樣一篇序言。

#困學筆記 #讀書